雕塑材质本身特性的彰显,再加上雕塑家塑造手法的痕迹,可能会破坏雕塑人物的完整性,赋予雕塑人物某种“非人”的特质。泥塑之手幻化出“血肉”身躯,“泥”与“肉”融合、对峙,“泥土”现实和“血肉”特性集中于具体作品本身。西方的上帝和东方的女娲都有“攒土造人”的神力,生活于尘世的雕塑家只能在“肉体”、“土胎”的交界处徘徊,表达自己对“泥土”与“肉体”的现代阐释。正如我们在鲁迅美术学院教授张峰的作品中看到的,对“泥”的本性特征的强调构成了对“肉体”的“伤害”。
“异质”对人物形象的介入其实由来已久。从伦勃朗开始,画家对油画笔触的青睐已初露端倪,与伦勃朗同时代的哈尔斯也表现出相似特征。只是在初期,油画笔触还没有取得独立地位。到了印象派时期,笔触逐渐脱离物象而独立,变成了“绘画性”的一个重要特征。在莫奈的画笔下,物象的实在性若隐若现,发展到他晚年的作品《睡莲》,笔触充斥了整个画面。与莫奈运用笔触不同,张峰借泥塑的自然痕迹破坏人体的完整性,斑驳陆离的肌肤布满了人为的剐痕,经炼狱煎熬的身体残缺不全,兜裹着焦炭和熔岩,证实着存在的脆弱。
与空洞灵秀的中国假山石不同,被洞穿的人体丧失了自足的存在性。面对外物的侵袭,张峰雕塑中的人体表现出生命的尊严——或“悠然”,或“自语”,或“妄念”四起、或“漠然”处之,放浪形骸之中、独“走天涯”;“咿呀”细语之间,土崩瓦解。即使“乞者”,仍高扬无头之躯干,直面世间之冷暖。无畏之躯,抗拒无凭,坚持得让人潸然泪下。身体缺失,空间进入,主体基于健全身体的记忆不再真实。
张峰人体雕塑的多处有抛光效果,使人想起伤疤。古罗马将士凯旋归来的时候,会把伤疤亮出,以赢得罗马城内妇女的青睐。对他们来讲,伤疤是英勇作战的明证,是炫耀的资本。而张峰作品中的人物并非英雄,大面积的“伤疤”炫目刺眼,和青铜的斑驳陆离形成鲜明对比。在张峰新近的作品中,影子出现在人体下方。沙米素在其《彼得·施勒米尔的奇异故事》中指出,影子表现为由光线所揭示的存在的反面,这个反面与生命、与存在的本质联系在一起,是必不可少的。彼得·施勒米尔在丢掉了自己的反面的时候,实际上就不存在了。在张峰的作品中,影子变得实在,变为固体,凝结在人的脚下。向光性是人的天性,被光所笼罩是人的命运,张峰作品中的人急切地想证明自己的存在,借助不可捉摸的影子证明自己。
影子的出现表明了光的存在,在张峰的作品中,影子大多只是一个,说明光源是唯一的。笔者一直认为,“光”是权利的象征,整个世界被它所整合。有“光”的世界是“规则”充斥的世界,理性因此张扬。在这样的世界里,阴阳分明,正义与邪恶之间横亘鸿沟,在“光”的环境中,“人”也是“物”。“物”永远是被界定者,无处逃遁。唯一的光源暗示了单一的规则。有意思的是,张峰的人体雕塑放到展览空间的时候,人体雕塑的影子变得不再唯一,有张峰给出的影子,有展览光源带来的影子。
与作品中身体的脆弱相比,张峰给出的影子很实在。人体是具体的,影子却在不停地变换形状,或铺在平地上,或立在墙面上,或蔓延、附着在平面之下的垂直立面上。随时波动的影子嘎然而止于此时此刻,与人体血肉相连,气脉相通。在有些作品中,影子崛然而立,把身体举了起来,表现出了实在的力量,实在的人体反倒腾空而缥缈。到此时,存在与虚无共生。“泥土”与“血肉”的交混,泥塑神手对造化意趣的模仿,光线的洞穿,剐痕的彰显,影子的隐晦、实在乃至生命意识的张扬,都使我感觉到雕塑家张峰对生命的切实体验与感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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